“非常喜欢热闹、非常恐惧孤独”的陈翰宾,此刻正一个人坐在我对面,准备跟我分享他刚刚过去的四年。
我本来十分担心他会状态不佳——刚结束了为期4年的房车环球之旅,回到北京的陈翰宾来不及空虚就被媒体和朋友层层包围,采访前两天,他朋友圈的最新状态定位在了朝阳医院,配文“如山倒”。
可现实是他一张口就刹不住了,常常是在手舞足蹈地连讲几个故事后才停下,接着不好意思地问:“欸?咱们刚才是聊什么问题来着?”
△ 陈翰宾左手臂依次纹着他登顶过的山峰: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欧洲最高峰厄尔布鲁士……但在这一切山峰之上,是一座印有“正无穷”符号的山。
陈翰宾要出发了
陈翰宾今年32岁,是“不可掉头”的组长,这之前,他的身份是话剧导演和演员。
最开始,“不可掉头”是一支12人的国际团队,他们计划用2年时间,走完100个国家。陈翰宾是这个活动的发起人,2012年,他卖掉了位于北京CBD的房子,筹得了800多万人民币做盘缠。
但在开着那辆从美国订购的Fleetwood房车漂泊了600天时,“玩儿嗨了”的陈翰宾决定继续前进。最终,在历经了1588天,6大洲,113个国家后,今年9月24日,陈翰宾终于舍得回到北京了。他也是团队里唯一一个走完全程的人。
有趣的是,这场旅行其实挺“自助”,一路上有人离开,有人加入,车里的人数不断变化,但最少时也有两人——陈翰宾跟一位摄影师,这个“极度害怕孤独”的人真的没有一刻是自己直面风景的。
△ 乞力马扎罗,4600米。
△ 纳米比亚死亡盆地
△ 地狱之门
同伴,有在网上关注他们的各国读者,行至当地会来陪同一段,有原来的朋友趁着假期来一起嗨上几周,还有路上遇到的同样正在旅行的人,相遇有缘,便结伴走一程。
“其实我一般都会说欢迎,除非我们车上真的满了,因为最多就能睡六个人嘛。许多人说要加入,我都说好啊好啊,但通常是没有人来,没有人能放下一切来做这件事儿。”
陈翰宾在路上
房车,环球,这两个词缓缓从陈翰宾嘴里吐出,他显得有点无奈,“真没你想得那么奢侈和浪漫”。
2016年9月22日上午,二连浩特出入境口岸,陈翰宾正式归国,好友兼团队成员周雨铭在口岸拉了个横幅等他,上面写的不是“欢迎回国”,而是“他活着回来了”。这句话着实贴切。
陈翰宾的房车九米六长、两米六宽,砍掉后视镜、驾驶室、墙和行李之后,要塞六个人。
△ 不可掉头房车内景
拥挤的空间里,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矛盾时有发生,刚刚出境不久,两名队员就动了手。随后,严酷的大自然更是结结实实地给他们上了一课——零下三十度的极寒地带,暖气霎时成了摆设;四十度高温的泰国,空调一开保险丝就烧,车里又变成了蒸笼。
悬崖上突遇刹车失灵,北欧无人区的深夜迷路,车崴在泥浆里三个月动弹不得,环绕着美国白宫合影留念而惊动警方搜查,在刚果被武装势力拿枪顶着……
被偷更是常事。刚出发时,他们有6辆自行车,心想还能骑车买个菜。但后来,在柬埔寨、越南、法国,自行车一辆一辆接连被偷,剩下最后两辆干脆就扔在了美国。在希腊,行李箱整个被偷,衣服棉被等必需品一概不见。
这些事之后,团队也“鸡贼”了不少,他们在车外安装LED灯伪装成摄像头,还备了信号弹和灭火器来防身,确实震慑作用明显。
自然,房车旅行也有它好处。比如省钱,而且是人越多越省钱。不仅吃住都能在车上解决,还不受时空限制,看见美景就能停下来观赏,是自主又惬意的旅行方式。
“很多时候我都是开到困为止,在路边就停车睡了,经常晚上停车的地方是漆黑一片,第二天一睁眼,哎呦,车窗外是一片花海。”
一个例子是玻利维亚的“天空之镜”,仙境不允许自驾,陈翰宾选择尾随在旅行社的越野车后,又适逢周末,恰好躲过当班的警察,得以在天空之境停留一晚。
“你知道,等所有人都离开的时候,才是你真正开始享受这个地方的时候。”
△ 不可掉头在天空之镜
韩寒说,你连世界都没观过,哪儿来的世界观? 陈翰宾十分赞同这句话。
“走之前,真正没意识到的是,这个世界的多元化,和多元化的可贵。”陈翰宾说,现在都在大谈普世价值,可世界的价值观正越发趋同和无趣。
“不可掉头”在美国,想看传统的印第安人,还在打猎、放鹰、骑马、住帐篷的那种,当地人回答说,没有了,找不到了,这些印第安文化只能在书本、电影、博物馆上看到了,会有人纪录这些,但没有人再这样生活了。
问原因,是政府过度开发还是其他什么,对方答不是,美国政府也给印第安人提供了自己的保留区,是印第安人自己不会再让孩子住在帐篷里、再过打猎的生活,而是要把他们送去学校,学英语,走向文明了。
此情此景,在新西兰的“毛利文化村”又上演了一次。他们在那里见到了“原始得十分不真实”的毛利人——他们会给你表演怎么生火、做饭,表演婚丧嫁娶的习俗,脸上的纹身也都是画上去的,就跟商演一样。
“欧洲所有国家都一样,人的追求也一样,跟美国、加拿大、新西兰都越来越像。当然作为旅行者来说不能那么自私,不能因为想去看原始的生活,就要求人家停留在原始的状态给我们看。文明是好的,人人都看到了楼房的好,就不能强硬要求别人接着去住帐篷。”
△ 埃塞南部,从未被真正殖民的非洲乃至人类文化宝库。陈翰宾拍摄系列作品#Before They Pass Away#选摘
“所以我有个感慨是,看世界真的要趁早。我不想别人告诉我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很多人的世界观是新闻告诉你的——我们认为印度是脏乱差的,巴西的贫民窟是很危险的,非洲全是疾病和战争,伊斯兰教全是邪恶的……我不想这样,我想自己看。”而“自己看了四年”的经验就是,最精彩的永远来自计划之外。
陈翰宾in古巴
出门在外,护照就是命根子,但在古巴,它被偷了,那时,上面还有二十多个国家的签证没用。高价悬赏,动员出租车司机、警察、旅店老板、街头商贩等展开地毯式搜索,三天依旧无果,后经一街头小混混指点,出入警局调出犯罪记录认出小偷后,跟随信息指引,陈翰宾抱着最后的希望来到了哈瓦那的垃圾处理厂。
庞大无边的垃圾山让他和队员感觉仿佛经历着人生最绝望的事,直到他见到在恶臭中拾荒的穷人——每一轮垃圾倾倒,人们都一拥而上,处理厂的工作人员告诉他,这看似踏实的垃圾堆其实危险四伏,脚一滑就会掉下去送命,每年都有大批人殒命于此,这让陈翰宾清醒了不少,他也最终放弃了在垃圾山里寻找护照的念头,决定重申美国签证。
△ 哈瓦那艺术气息十分浓厚,作品都透露着原始的冲动。
补办耗费了他们一整个上午,堂内挤满了希望获得一纸美国签证的古巴人。资料费、翻译费加上昂贵的上网费,在古巴申请签证的总费用几乎等同于当地白领一整年的收入,且拒签率非常之高。
排在陈翰宾前面的一对古巴老夫妇已与孩子分别十几年,他们申请签证,是想去美国看看他们出生不久的小孙女。当看到老人托人准备的厚厚的资料被无情退回,看到老人失望的泪水和抖动的肩膀,那一刻,陈翰宾觉得丢掉护照真算不上什么事儿。一上午,二百多人的队伍里,只有陈翰宾和一位小伙子拿到了签证。
“一个是那个街头混混,一个是我之前在垃圾山那边看到的景象,一个是使馆里见到的他们的艰难,经过这些事,这个国家的警察是怎么工作的,对待游客是什么样的态度,人们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就都能明白。这是我旅行当中印象非常深的经历,也因此,对这个世界,甚至对于‘社会主义是不是优越的’,我都有了更深的认识。”
△资深技师在手工制作雪茄。但这些上百美元的精品不属于古巴老百姓,老百姓抽的多是1元25每支的那种。
△ 陈翰宾说:从没见过一个国家的人民如此嫌弃自己的国家!人们希望孩子被外国人领养走,妓女们希望可以傍个外国人哪怕去国外做妓女,就连我们结识的古巴小伙儿也希望与他有一个月感情的中国女人可以带他去中国工作、完婚。谁知道他们所想的每一种改变国籍的方法对于他们来说都是登天之难!
陈翰宾回来了
陈翰宾有些改变,再回到北京,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裂痕和断层。“他们现在都说,什么都能微信支付了,出门都不带钱了……还有北京哪儿哪儿修路了、改道了,我都要懵一下,其实我之前在北京生活了十年,但这几天,我忽然觉得特别地陌生,觉得我有很多事情都需要了解。我非常非常不习惯这种变化。”
采访中间,陈翰宾摘下反戴的鸭舌帽,向我展示他头皮两边的纹身,一边是,“活得好奇,活得没有遗憾”(Live curious.Live no regrets.),一边是,“永远年轻,永远无所畏惧”(Forever young.Forever no fear.),这是他送给自己的32岁生日礼物,也是他对待生命的态度。
陈翰宾还在努力适应定居的生活,但他也说,已经野了的心不可能真正停下。“我非常确定,下一站是南极。”
环球旅行大概是旅行的终极想象,这种想象可以满足大部分人对于梦想的刚性需求。它不像“成为亿万富翁”、“嫁给小栗旬”那样虚无缥缈,似乎只要踏出第一步,就自会实现。所以每当看到谁谁谁变卖家产/间隔年/开着房车、邮轮行遍世界,心中难免会像点了根烟,既兴奋,又焦虑。
可实际上,旅行对于每一个人都应该有着不一样的深刻意义。就像在《阿甘正传》里头,当所有人都跟着阿甘闷头疯跑的时候,只有阿甘知道自己当初为何而跑,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将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