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话剧导演、演员陈翰宾拿着卖掉房产和公司筹措的近900万，共12人驾驶两辆房车出发，开始名为“不可掉头”的旅行。最初，这趟环球旅行的期限设定在600天。
在开着那辆从美国订购的Fleetwood房车完成600天的世界旅行时，陈翰宾决定继续前进。那时他走过了东南亚、欧洲（差一点儿在挪威北角送了命），来到了北美。“我算过，如果加快速度，600天可以完成计划，还能拿着三百多万回北京。”不过陈翰宾没想过有所保留地做这件事，他决定倾其所有完成一趟酣畅淋漓的环球之旅。也许从那一刻起，他才踏上了真正的“不可掉头”之旅。最终，这场房车环球旅行历经4年4个月，1588天，6大洲，113个国家，在今年9月24日回到北京。
土库曼斯坦的地狱之门（Door of the Hell）。1971年，前苏联科研人员在勘探天然气时发生塌方，留下一个直径近百米的大坑。因为担心有害气体泄漏，他们决定放把火把天然气烧光，于是，这把火至今烧了四十多年。在黄昏的沙漠里，这个圆形的大坑分外显眼，窜出的热浪和火舌真让人觉得这是通往地狱的大门。
约旦，“总觉得换一匹高头大马会比一头小毛驴更有气势。”
坐在三里屯咖啡馆里的陈翰宾看起来比他刚回来时肤色白了一些。我注意到他左手臂内侧有一串山峰的纹身，依次是他登顶过的山峰，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欧洲最高峰厄尔布鲁士……不过所有山峰之上，他纹上了一座有“正无穷”符号的山，“即使有一天我登上了珠峰，在我心中仍然有一座山是无法逾越的。”这让人想起王家卫安插在《东邪西毒》里的台词：“每个人都会经过这个阶段，见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我很想告诉他，可能翻过山后面，你会发现没什么特别。回望之下，可能会觉得这一边更好。”
回头看，最美的风景是人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上网或者用VR眼镜就能看到专业摄影师在最好光线下拍到的照片，还可能是在你到不了的地方拍的。我在去里约热内卢之前，见过一张基督像的照片，摄影师的角度是站在基督像肩膀上，用基督的视角看整片里约的海湾，庇佑整座上帝之城的感觉。这个视角太棒了！但我到了那儿才发现并不能上去，那是巴西旅游局为了旅游宣传专门特批请摄影师爬上去拍的。所以，想看美丽的风景有很多途径，但是想要遇到有趣的人，你必须亲自去到那儿。”
▲攀登乞力马扎罗山途中
四年多的旅行中，与每个过客相遇的经历对陈翰宾而言都近似一次能量的交换。他曾在洛杉矶遇到一位华人老太太，当时他们借宿在当地一位华人家里。老太太听了邻居讲述陈翰宾的经历，拿来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枚钻戒。“她在美国生活多年，看到有关中国的各种负面报道。她特别感动我们让她看到了中国年轻人不一样的面貌，希望这枚钻戒能支持我们坚持走下去。她说即便这枚钻戒不一定能帮助我们走完全程，但或许能让我们多走几天。我们都特别感动，就突然觉得这个事情还是有一点意义的。”
▲坦桑尼亚Manyara湖中的火烈鸟
四年中，陈翰宾一直走在路上，没有回过国，这对持中国普通护照的他来说堪称奇迹。但在古巴，陈翰宾经历了护照被偷。地毯式悬赏搜索三天，甚至出入警局调出犯罪记录辨认小偷后，陈翰宾抱着最后的希望来到哈瓦那的垃圾处理厂。庞大无边的垃圾山让他感觉丢掉护照是人生绝望的顶头，直到他见到在恶臭中拾荒的穷人。垃圾处理站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垃圾山暗藏“陷阱”，不少拾荒者掉进去就成为垃圾的一部分。最后，他不得已放弃在垃圾山里寻找护照的念头，重新申请美国签证。
整个上午，巨大的广场排满希望获得一纸美国签证的古巴人。每次申请签证的费用和材料翻译费，几乎都会花掉一个普通古巴人一年的收入。在那个等待面试的上午，他见到几乎所有人失望而归。排在他前面的一对古巴老夫妇已经与在美国的孩子分别几十年。当他看见老人托人准备的厚厚的签证资料被签证官无情地退回，看到老人失望的泪水和抽动的肩膀，在那一刻，陈翰宾觉得丢掉护照真算不上什么绝望的事。相比于他们，他已经足够幸运。
旅行的疯狂
单从陈翰宾的旅游纪念照，就能看出此人脑回路异于常人。很多时候，他有一股疯狂的傻劲，就像他纹在头皮上的一句英文：“活得好奇，活得没有遗憾” （Live curious. Live no regrets）。在阿拉斯加，因为想体验爱斯基摩人的生活，陈翰宾花了三天在冰湖上盖座冰屋。四个人，没有专业工具，傻呵呵地在网上找了一张冰屋的图片，就靠一把锯子开始建。徒手锯冰块，“冰块特别沉，得拖着走，地上的雪都被压实了。后来我们就开始切雪块，轻了很多，都能抱着走了，这种被压实的雪砖其实也挺结实的”。就这样整整盖了三天，直到后来离开阿拉斯加，陈翰宾才查到其实冰屋不是用冰块建的，而是用压实的雪块。
建完冰屋，又想体验一把。于是一伙人在冰屋里吃了一顿火锅，陈翰宾和另一个同伴还在冰屋里住了一晚。两个人把自己的睡袋放进去，“一点儿用都没有，睡在冰面上，晚上-40℃。爱斯基摩人其实都会垫上树枝、兽皮，很多层，很暖的，穿的也厚，我们的装备完全不够，睡袋只够应付-5℃的，睡觉的时候还能听见冰面‘咔嚓咔嚓’的声音，特别怕睡着睡着就掉下去了，就这么又冷又胆战心惊地住了一夜。”
最后走的时候，陈翰宾拿了一张A4纸，写下他们的经历插在冰屋里，希望路过的人能把冰屋拍下来发给他们。“这个冰屋没有那么容易发现。后来我们离开阿拉斯加快到加拿大的时候，终于有了信号，一下子收到了二十几封邮件，是世界各地的人在冰屋里拍的各种各样的照片！有男的光膀子跟冰屋的合影，还有一家三口的，感觉特别兴奋温暖。有种我们留下了些什么的感受”。
对陈翰宾而言，旅途中就是要去做一般旅行者不会做的事情才有意思，要敢于挑战。后来在美国，陈翰宾想体验真正的印第安人生活，但发现已经没有了。“并不是政府不保护，而是印第安人选择让后辈过上现代的生活。所以去哪儿就趁早去，且不说阿富汗、叙利亚这些国家被战乱毁掉，对于即将消失的文明，去了之后就会发现，尽管你很想看见原汁原味的东西，但是又有什么权利去要求他们还坚持以前的生活呢？想活得更好是很正常的。”
在陈翰宾到达的前三日，一批多达数十万的角马大军在塞伦盖蒂国家公园马拉河一号渡口过河。这场天国之渡持续了四五个小时，留下近三千具角马尸体。
陈翰宾在非洲拍摄了许多莫西族（盘唇族）和红泥人的照片，那些部落的人在减少。非洲原始部落被现代文明侵蚀，很多人体验到现代文明的好处之后就不愿回到部落生活。“语言在消失，手工艺在消失，文化、生活习俗全都在消失，不久这些民族就再也没有了。我就拍了这些照片，起名叫Before they pass away，我想以自己的方式看看他们，记录他们。我们去到新西兰毛利人文化村，已经完全是表演。那些毛利人的纹身纹面全都是画的，没有任何现代的毛利人愿意在脸上真地纹成那样了，这个文化以后就要消失了，很遗憾。”
对话陈翰宾
Q_四年前走的时候有雾霾吗？过了这么久的“游牧”生活，重新定居，有什么感觉?
A_没有，都没这词儿呢，天是灰的，但没这么严重。有一点不适应，觉得大家特别急躁，路上的人尤其急躁，说不上来是北京变了，还是我的心态变了，有可能是都变了。
Q_你们的车是怎么跨越大洲的?
A_走海运，跨越太平洋也只要7到10天，从南非到俄罗斯远东，要14天。没有直航慢得多。我们的车从南美洲到新西兰就用了55天，实际上按航线距离来讲，10天就应该到了，但是因为两个国家贸易往来没那么频繁，所以没有直达的船。车要从秘鲁到巴拿马，然后到墨西哥、洛杉矶、宁波，然后从宁波到新加坡再到新西兰，是沿着太平洋沿线绕了一圈，这是我们这次途中，花费时间最长的一次。
Q_你这一路上最疯狂的事和不想再尝试第二遍的事，有吗？
A_不能说最疯狂吧，但是是99%的游客都不会去做的事。比如很多人去看纳米比亚的红泥人村落，都去拍照，看那些袒胸露乳、满头红泥巴的女人，最多体验一下怎么做饭就走了。我就想体验一下他们的生活，找了当地向导带我们去了一个不是游客能去的红泥人村落。红泥人是不收钱的，我们买了面粉、肉、面包，去那儿跟他们一起做饭，用破的陶罐炖鸡肉，生鸡肉就用手撕开，连刀都没有，手上全是泥，他们都很热情。第二天早上起来，他们部落的女人用牛油和红泥给我们化妆，我们就浑身被抹上了红泥，穿着当地人的服装，跟当地人在一起生活了两天，跟他们跳舞，学做他们的手工艺品，一起放羊。
Q_我看到你去过土库曼斯坦的一个地方特别酷，这个地方还上过《悦游》的Where Are You栏目，能聊聊吗？
A_是土库曼斯坦的“地狱之门”，这个国家被称为中亚的朝鲜，几乎是世界上最难去的国家之一。世界上有三个“朝鲜”，就是朝鲜、土库曼斯坦，还有非洲的厄立特里亚。任何一个国家的人想要拿到旅游签证，都必须报旅游团，不然就只能像我一样拿过境签证。而过境签证的规定非常变态，官员给你一个文件，中间有一小块地图，地图上是国家公路，你入境、出境以及路线都必须在地图上画出来，时间也都是被规定死的，不能偏离这条公路，偏离了就会被每人罚款800美金，驱逐出境，永远不能再进入土库曼斯坦。
但给我批的签证，地狱之门并不在路线当中。于是我们入境之后找地方把房车停了下来，换了一辆当地的黑车，遇到检查站就躲在车后座和后备箱里，开了差不多350公里才到地狱之门，简直太痛苦了，又热，风沙又大，像偷渡一样。看了地狱之门还是很值得的，非常震撼，没什么游客。去的很艰难，也是很难忘的一个地儿。
Q_还遇到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人？
A_我在新西兰遇到一个华人，是帮我们修车的修理工。他是广东人，普通话极差，因为他十几岁就被蛇头骗偷渡到美国，结果被扔在了斐济。据说在他被偷渡过来的船上的集装箱里，发生过人吃人的事。他还在斐济做修理工时遇到过一对环球旅行的美国夫妇，非常羡慕，感叹什么时候中国人才能做到这件事。结果那对夫妇说100年以后吧。我们的车修理了整整一礼拜，他坚持不收钱，因为他觉得我们做的这个事让中国人的梦想提前了八十多年。还有一个有趣的事，他全家都吃素，不知道是不是跟他当年的经历有关系（哈哈）。
Q_记得你旅途中印象最深刻的食物吗？
A_有两个地方是我为了美食也会回去的。一个是巴基斯坦的羊肉，那天我们开了很长时间的车，路边有一个旅馆，很多车都在停那儿休息。那里只有大锅炖出来的羊肉，看起来也没放什么调味料，所有东西都摆在地上。当天我们特别累，席地而坐，都说别吃了，但已经点上了。端上来一大盆，卖相也不是很好，但吃了一口之后大家都开始疯抢，很快就没了，又点了一份，连骨头都拿起来一点点嘬。特别鲜嫩。
再一个是挪威的海鲜，冷水海域的海鲜真是太鲜太好吃了，就在卑尔根的鱼市买的。还有一个地方，西西里岛的地中海红虾，生吃，好吃极了，那种虾肉富含油脂。我在意大利其他地方都找不到。还有些很特别的食物，像秘鲁的烤牛心、墨西哥街边小摊卖的牛肉汤、巴西烤肉、阿根廷烤肉。两种肉的烤制方式不太一样，巴西烤得很鲜，阿根廷烤得很熟很焦，外焦里嫩，口味很浓重。
Q_这一路你发现有哪些适合房车自驾的地方？
A_我们都知道欧美房车旅行都很发达，营地配套也很完善。实际上非洲南部也非常适合房车自驾，很多房车营地的水准一点儿不输欧洲。但非洲的房车不一样的是那种特别野性的范儿，美国房车追求舒适豪华，欧洲偏小型化、也很舒适。非洲就是大草原，他们开着房车去游猎，房车都是越野的，在大草原里开感觉非常棒。南非、纳米比亚、博茨瓦纳、津巴布韦，甚至赞比亚、莫桑比克，这些国家的房车旅行条件都不错。
Q_很多人都觉得这么长时间的旅行，签证问题没法解决，你是怎么办到的？
A_有些国家是允许你在第三个国家签的，比如说美国。但有些国家是不能在第三国申请签证的，比如我人在澳大利亚要去南非，不允许去南非驻澳大利亚大使馆办签证，然后我需要解释为什么一定要在澳大利亚申请签证。其实每个使馆的极个别签证官手里是有酌情权的，就看你能不能打动他，他愿不愿意给你使用这个酌情权。而且一路走来，对中国的签证政策在逐渐放宽，越走越容易。比方说南美洲，我从没想过南美洲能一个国家都不差地走下来。
Q_你从来没有想过后悔做这些事情吗？
A_从来没有，一分钟都没怀疑过。有朋友问我为什么不在事业更稳定或者房子升值的时候做这件事。但房子只会越用越旧，我当时卖掉去旅行，换来的是这几年的精神财富。身边的同龄人跟我一起毕业的时候都敢想敢干，无论是创业还是爱情，但几年之后在他们身上就看不到这些东西了。人在拥有了更多的时候反倒畏首畏尾，对自己不自信。很多人的财富甚至能够环游世界一百圈了，但他放不下。我胸口还有一个纹身，是一个心脏，里面是一个小王子。小王子说过：“所有的大人都曾是小孩，只是他们不记得了。”我希望永远保持年轻的心态，无所畏惧，活得永远好奇，这才是人活着的标志。
“大白”曾经在北极刹车失灵、深陷沙漠动弹不得、被困在无人区的沼泽三天两夜，遭遇十余次高速爆胎。
